谭予声先生致马儒温先生书信集
收报人：马儒温
弟已于七月十二日，下午二时十六分抵达南京。有劳兄长相照，一切顺利。待安排停当，书信联系。
发报人：谭予声
时间：一九二四年八月十三日
致马先生：
见字如面，展信安康。
信中，首要任务即为拜谢恩人。若非兄长鼎力解囊相助，予声恐再无机缘为求学游走他乡，弟感之不尽，唯以文墨羞涩一表。久病老父，洒泪挥别，千叮万嘱努力用功，切莫辜负兄长期许。吾誓之，学业不成，无颜面对先生，身居老林深宅，永不复出。闻说兄长事业繁重， 操劳过度，予声思忖，不如下笔千言，谈身边趣闻轶事，一解胸中烦忧。吾之笔墨繁杂，兴许先生嫌弃，如此弃之便可。
次要任务赘述近期情状。七月十四日应约与郎先生熟悉校园，南京多雨潮湿，抽屉接缝，生长蘑菇；粉墙年久失修，霉菌遍布；屋角发现巨型蜘蛛网，郎先生曰，此类毒蛛，万不可轻举妄动，及时请校工处理。予声忆往昔与兄三更逃家，狂奔至城郊荒店试胆。兄撞横梁白衣，大惊动神，周转还家，大病两周。吾复行探查，原是小二伙计抹桌汗巾半条，而原屋主人，生意扩张，举家搬迁，无人死于非命。兄长害病，多受制心魔，不必见白物避让，宽心三分便是。谅弟狂妄，一十二岁鬼村比试，兄一败涂地。
言归正传，租住之处，恰有“台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之境：藤条作门，绿茵蔓阶，室内光影，青绿馨宁；胡琴随行，读书枕边，即“可以调素琴，阅金经”。闭目养神，曲膝打坐，只听得窸窣数次，闻声寻去，原是“狐兔翔我宇”，屋后水泵缺口处，藏有半臂大小，黛色小犬一只。念其无父母生养，予声他乡孤独，决意收留作伴，赐名为“良”。信后附肖像一张。
七月二十日正式开学前，考虑采购书籍用品等杂物，将无暇来往书信。望兄诸事顺遂，出门平安，居家和睦，勿与家中狸奴争吵。
弟再拜。
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七月十五日
致马先生：
见字如面，您好吗？
学堂开业，经讲师提点，顿开茅塞，真如拨云见日，阳光普照，雨降甘霖。方先生讲授国文曰，当今国家危难，唯有白话文得以救民于水火，点醒百万雄狮沉睡。故，弟即日练习白话写作，先生为首位读者，遇文意不通处，请多指出。
依照规矩，我将首先向您汇报我的学习状况。学校主修四门课程——生物，数学，国文，英文。入学测试时，校方考虑我的基础牢靠，特批我在英文与国文课跳级，参加大学二年级文学赏析课。我很高兴，写到这里时简直忍不住要画一个漫画式的笑脸，让您也体会到我的喜悦。小时挨过父亲的板子毕竟没有白费。
吾，非也，不对，我。然也，非也，不对…抱歉，非也，不对，对不起（此行在原信件中被划去）
我不大擅长数学，坦白来讲简直等同白痴。八岁的时候，账房先生用算盘教会我加减乘除，除此之外，任何的定律推论，一概不知。数学老师姓杨，严格但人很好，尽心尽力给我这样基础差的学生补课。我猜他除了照结婚照扯了扯嘴角，其他一切场合早就把微笑抛到九霄云外。
说到微笑，您记得咱小时候那个留着大胡子，跟当今张大千有点像的私塾先生吗？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与方先生同为国文老师，怎么后者就那么和蔼可亲？方先生上课很生动，总是笑着的，讲完基础理论还要多聊聊人生经历，学富五车也毫不端架子，哪像私塾先生，眼睛一横一夹：“嗯？尔等放言为师之过？”所有老师里我最喜欢他，您见了也会喜欢的。
学校交了好朋友，名叫江渔，江苏人；父亲曾在革命前考取功名与洋商人来往甚密，与我家背景大致无二。父亲总说我言语太直来直去，让人扫兴，可我还是有朋友可交不是吗？我二人的住处很近，在顺路时聊聊各自经历，南北差异。分别后，行上半里，就能看见良沿街对向来接我，眉眼舒开好像憨笑，一下子缓解所有的疲劳。我现在在攒钱，晚饭节约时候吃一个鸡蛋一个馒头，我和良一人一半；周五开荤，我吃鸡腿肉，良啃骨头。
您的小猫，英，还是吃不到鱼就皱眉头吗？
天气转寒，吾兄切忌贪凉少衣，以免风寒。
予声弟
癸亥年农历八月初一
致马师哥：
见字如面。
最近班上转来位学生，瘦高，眼睛很有神，虽然眼镜有瓶子底厚。校服看出来很旧，据说是从前辈那里购得的二手衣服，价格优惠。他姓宋，名寻，字子谦，老家住在北平一带，现定居南京，和您与我是同乡人。江渔听不懂老北京话，每次我说方言他就要皱眉头。这下，我又要画笑脸了，终于理解碰到老乡的亲切之情了！
英语课一直在读狄更斯的作品。我很喜欢他的《雾都孤儿》，情节设置的很有意思，真想抓住那个老犹太揍一顿，可就我这样的身板，久坐就会肩痛的体质，还是让师哥替我打他吧。还有《圣诞颂歌》里斯克鲁奇的人性转变，作品虽然不如《远大前程》等出名，却更富有童话性，很活泼，我发现狄更斯很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您有空余时间（比如坐飞机）可以读一读。
另一件值得详细叙述的事，我趁着课下去找生物老师学写生，他精通画技，尤其是鸟类花草等等。我趁着周末休息，到城北观摩，画了一张南京的街道，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北平还是老样子吗？听宋子谦讲，天津租界经常发生外国人欺侮老百姓事件。我真是痛恨战争，当时坐火车来，一节车厢里挤满了失去丈夫父亲的妇女儿童。如果我手上有一个停战按钮，我会迫不及待的把弹簧压缩到极致，然后站上高地大喊：
“所有的人！马上立刻！回家找老婆孩子去！”
希望您一切都好，洋鬼子没找您的麻烦。
又及，如果您读完了那两本书，就去跟原来欺负您的队长，那个老文盲，炫耀炫耀。
谭予声
（日期不详）
收报人：马儒温
弟近期准备考试。无暇书信。一切安好，良也是。
发报人：谭予声
时间：一九二四年十月十日
亲爱的马先生：
请安。
这样的书信开头，是英语课上学会的，外国人写信多愿在人名前冠以“亲爱的”，“尊敬的”等等。“尊敬的”多数用在领导等等正式场合，无奈中只好选择“亲爱的马先生”。
我的分数下来了，只有数学差些，压在及格线上，刚刚通过。发卷子时，杨先生的眼睛盯的人发毛，刺得我缩小了一半（可怕）。
南京开始冷起来了，可我想，在北方老家您们应已经着装棉袍，集市一开，黑压压一片的人拎着竹编菜篮子，吵吵嚷嚷讲价。那情形如同大片乌鸦争吵。私塾下学，我那天留堂念《论语》 ，师哥您舍弃半个时辰等我，一块到王府井大街玩，有个摆地摊卖乐器的，您当时已经入编，微薄工资里克扣几个大洋，送给我手边的这把二胡。可我不通五音六律，协调性也是笨的不行。您休息时到我家，把着我的手循序渐进。第一首曲子是珠帘寨里的《换大斗》，我一边拉您一边唱，用王尔德的话来说就是：
“汝音八分颤入言，恰似红雀，然则战栗，如黑鹂喉音，声嘹而结尾”。
师哥您过得好吗？前几日我在街上看见巡街军官，背影很像您，可追上去看正脸又不是。后来明白过来，您早就不用如此奔命了。路过私塾咱们总要偷着挥挥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回忆，亦是无力，也许再见，物是人非。
我做了个《花草图鉴》，哪回见面捎带给您。
谭予声
一九二四年农历九月廿九
致儒温先生：
南京下雪了！北平呢？
我们放了一天的假。我和江渔，子谦出门去玄武湖（照片附于信件内）游玩。水光一色，白幻着交映。亲水平台再向前一步，或许飞升入天，或许跌落冰水。落叶堆积，点晶凝结，好似大兴安岭，巍峨连绵。我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可惜没有艄公愿意撑船，湖心也没有亭子。凛凛寒风，几个韶华正茂的小姑娘走在我们前面，相互打闹，穿着标准的中学校服，头发像旗帜，柔顺飘荡在风里。您说我将来是不是也能取一位标致的夫人呢？我想通了，物是人非，我们不会再适应去新生活么？我今年十七岁，再过一年就要成年，是时候向前迈进。想象我带着太太，也许还能再有几个孩子，一起到您家。那时候您也要有几个小孩，咱们看着孩子，边喝酒边畅谈，也是一番靓丽的风景。
我现在趴在良身上给您写信，两条腿酸的直发抖。我决定，每到周日放假就带着良沿湖走走，强健筋骨，七尺男儿这么弱不禁风还不如林黛玉。师哥也是，要保重身体，接近年末，积压的工作无与伦比的沉重，应酬聚会等等数不胜数，谨防过度劳累，让李管家给您每日烧水泡澡，放松身心。
我最近可能是太累了，本来看书时候最有精神，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打起瞌睡来。今天真是太冷了，炉子里加了不少煤球，怎么还是冷的让人哆嗦。
如果您家里有吝啬煤球的仆人，趁早开除走，再让他赔偿“热量损失费”。
我先歇息啦，明天还要早起赶课，生物我们有观察报告要写。
晚安师哥。
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十月初九
马儒温：
先生您好，您好吗？
距离我写上一封信已经时隔一个月整。您不要提书信，就是电报也没派管家发来。我不想再挤时间完成一篇四百多字的文章了，虽然不算什么，可每次动笔前的那种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您是不能够理解的。寄出去的信，永远都得不到完整的回复，从来都只有电报简短回应，要不干脆就一个月不回。我受够了，够了。我以后只向您汇报学习状况，干脆也发电报算了，反正您一点也不关心我。是啊，也许您已经成家了呢？哪再有时间管我这个累赘？您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若是如此，请您让管家拍个电报。就打一个字：是。
"You have only wasted your life."
(Ah, that was the knife!)
When I rushed through the garden gate
It was all too late.
Could we live it over again,
Were it worth the pain,
Could the passionate past that is fled
Call back its dead!
Well, if my heart must break,
Dear love, for your sake,
It will break in music, I know,
Poets' hearts break so.
（编者译注
“你只许挥霍你的生命。”
（啊，就是一把利刃！）
当我贸然穿过花园的大门
为时已晚矣
我们可否再重新来过
这值得付出痛楚的代价
惛伮的往事就这样消散吧
若回来则唯有死路
嗟夫，若吾心必碎
亲爱之人，仅为汝之缘由
将会在乐声中碎裂，我明白
诗人们的心是这样堕亡的）
看不懂自己去查吧。
王尔德的这首诗太符合我心情了。
近期学习状况：挺好。
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十一月初九
致马儒温先生：
对不起！（鞠躬）すみません（鞠躬）Sorry！（再鞠躬）
请您选择性失忆吧！赶快丢弃上一封信！
是这样，我长时间没得到您的回复，而且又生病发烧，心情烦闷得很，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吃过安眠药才能昏沉安歇几个小时，醒过头又疼。子谦看不下去，给我灌下几大碗老酒，没想到是很灵的药，醉酒发汗后高烧居然退了。您千万不要担心！
我再解释下上一封信。我喝完药酒，意识不清醒，翻了翻日历发现您已经一个多月没回信了，连电报也没有，突然很生气，于是言辞过激。我清醒后就后悔了，本来想通知江渔不要把信送出去，（我印象里是告诉过他，可能是在梦里吧），然而阴差阳错信还是发出去了。我祈祷几日信件一定得丢失，看到管家的电报，我知道您已经读过了。内容您不要在意，王尔德的那首诗，是我瞎写的，没有任何意思，请您替我把它烧掉，在现实里，在记忆里。我再立一誓，绝不在生病时候瞎写东西。请您一定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
电报说您的腰病犯了，我托宋子谦去给您到奚医生那开了一副秘方，他家老人之前跌打损伤全用这个，您让李管家找人煎好药，敷上平躺两星期。医生让我也休息两星期，支气管炎需要慢慢调养。您别躁动，必须乖乖养伤。
学习只在发病高潮耽误了三天，杨先生把作业教案带到我的住处，您不用太担心，进度都跟得上。杨先生总和奚医生一起来，他俩关系特别好，一眼就能看出来，用不着刻意去解释什么行动。非要分析一些细节，有日奚医生给我打好点滴，让我面朝墙休息。杨先生对他说：“你这药灵不灵？”然后奚医生说：“灵啊”然后是细碎的声音。再然后杨先生说：“嗯，够灵的。”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是莫名其妙就感觉两个人关系好。一定是知己吧！
我现在，特别想师哥。眼前的那扇小窗户好像油画框，画面一动不动，沉寂无聊。子谦江渔要上课，整日里只有良守在床边陪我。他长大了不少，有半米高，很粘人。我想，若是您在，一定会给我带回来各种小玩意，讲好多故事。我想喝您熬的莲子羹，加点黄糖很甜。哪怕什么都不干，看着您坐在屋角跷二郎腿读报纸也好。
想您。想北平。
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十一月二十
致亲爱的马师哥：
我终于放假了！
我的成绩单附在信件后方，老师评语也是（不过杨先生的签字，“森”字很像奚医生的手笔）。
方先生在家举办了个新年联欢晚会。我用胡琴拉了您教我的《珠帘寨》，奚医生正巧熟这段，唱的很好听（不过还是您的独有风范），杨先生在旁边居然笑得眼睛都没了。师哥休假了吗？听说您的腰已经完全好了，上次发来的军装照现夹在笔记本首页，您比前两年看上去更英俊了。
我目前有两个度假方案。一：过年前，我先去宋子谦家里住上两星期，他要带我在南京多转转，然后找个事由挣些外快，过年搭火车回家。二：直接回北平。我偏好方案一，毕竟打工的经验还没有。但是，您是我的资助人，有权利决定我的安排。
原谅这封信的貌似敷衍，我最近在做屋内大扫除，忙着给良洗澡。他吓得躲在桌子底下不出来，我现在一边哄他一边写信。
他现在出来了，我去干活了。
祝您假期愉快！
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腊月十五
致我亲爱的马师哥：
展信安康，见字如面。
我压抑激动的手，笔尖微颤着写下这封我称之为情……一表情意的书信。我于上午九时收到电报，真是费解，您既不许我跟随宋寻，也不许我返回北平，只留下四个大字：原地待命。我又不是队内的中士，指示实在无法理解。提笔正要进一步询问，突然良狂吠起来，我以为是歹人入室抢劫，抄起前两日修理书桌，没来得及卖给收破烂的大爷的木腿开门查看（其实想想，若真如此，应该直接叫警察）。木门忘了上油，吱扭着咧开嘴，腊月的冷与光扑到眼前。
你穿着军服，昂首挺胸，脸上的表情却比杨先生还要严肃，头上的太阳徽和胸章相映。“谭先生，我是南京总队的，可以对您的屋子进行安全检查吗？”我慌张间拍上门，震掉了覆在屋顶的干草，胸口好像病还没好，心跳又加速到高烧状态。“可，可以。请，请……”我平时明明不结巴。你一步迈进来，走到良跟前俯下身，拍拍他的脑袋：“嗯，安全！”然后又过来拍拍我的头：“嗯，你也很安全。这段日子挺辛苦的，陪我到处走走？”
新年最好的礼物。喝到了粥，拿到了有意思的小玩具，穿着全新的军服和你照了合影。咱们装饰修缮了我的住处，还给良搭了个窝，如果只有我自己，大概率凑合着度过四年吧。幸好有师哥在。
既然是表达情意的书信，我再次引用王尔德的诗：
And your eyes, they were green and grey
Like an April day,
But lit into amethyst
When I stooped and kissed;
And your mouth, it would never smile
For a long, long while,
Then it rippled all over with laughter
Five minutes after.
（编者译注: 你的美眸灰中带绿，
像明媚的四月天，
当我俯身给他们一吻，
却闪烁着紫晶的微光。
而你的双唇，从不拘言笑
时悠久远长
然漪波涞漾于笑颜
忽而绽放 ）
我想这段很能表达我的意思了。大概吧。
喜不喜欢我的《花草图鉴》呢？这是新年礼物。
明天咱们去买点鞭炮吧。
你的谭予声
癸亥年农历腊月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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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6000+大长文。
写的不好写的不好。
翻译是网上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版本。
我抽中的题目是：手边的书里第五页选三个词来完成故事
我当时刚看完王尔德诗选，第五页是前言。于是就往后瞎翻了一页，没想到是最喜欢的《玫瑰与芸香》。文体模式纯仿《长腿叔叔》。
看了圈里其他大大的文，有点后悔发。但是为了避免爆照就emmmmm。
里面也有好多细节，比如江渔真的是无心发信件吗？小谭真的想找老婆吗？还有言语上称呼上的变化，另外还有隐藏cp。
希望大家给个三连吧，狼sir想涨粉
幼儿园思维文笔致歉。占tag致歉。请勿上升真人谢谢。
小谭和师哥七夕节快乐。
